大乾
赤凤十三年
扬州城
烟花三月,天街小雨润如酥。
雨后初晴,城南烟雨巷里,一张老木桌前早已围满人们,或坐或立,老人们更是搬着板凳,捻着瓜子,闲话家常,甚是热闹。
桌上微湿,摊着一本明显已被翻看的发黄的旧书。墙边街角,倚着一根形似木板的物事,表面已微微掉漆,隐约露出里面银白的质地,模样虽怪,巷里人却都早已习以为常。
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白眉白须的老者,正倚着老墙闭目养神,姿势颇为舒坦。
他是城南的一位说书先生,无人知其名,只知道他姓陈。
有人说,陈老头年轻时是一位教书先生,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趣事,后来住到烟雨巷里颐养天年。
有人说,他曾是一位书生,早年去京城参加科考,却履试不第,如今老了回到家乡。
更有人传言,陈老头曾位列朝廷元老,但受到异党排挤,新皇更是不待见他,于是便告老还乡。
众说纷纭,唯有一点烟雨巷里的老辈人都晓得:
他们儿时尤在巷中追逐打闹之际,陈老头便是这副模样,每日笑呵呵地迎接他们从学堂归来,讲那些似乎说不完也总是说不腻的故事。
如今一甲子如同江水一般匆匆流逝,曾经的儿童已然耄耋,而陈老头依旧和几十年前一样慈眉善目,仿佛时光在他身上驻足歇了歇脚。
一人,一桌,一本书。
在这城南的烟雨巷中,一待,就是一辈子。
将近晌午,吃过午饭的人们带着孩童走出屋门,聚在街角旁的大槐树下消食,纳凉,闲谈。
孩子们在树上爬上爬下,不亦乐乎。
这树,老人们听上一辈说过,是陈老头来到扬州城城南烟雨巷安居后种下的。而今,已有二人怀抱,亭亭如盖。
片刻,闭目养神的老人缓缓睁开眼,向着四周看了看,面带笑意。他端过茶杯,微微一抿,清了清嗓,开口道:
“承蒙各位厚爱,今儿个,咱们讲点不一样的。”
说罢,老人站起身,在墙角的书箱中翻出一本更为古旧的册子。
书的封皮早已褪色,留下的,是无尽的岁月与沧桑。
似是见证了历史的变迁过后,不变的,唯有册子上一个个字符的记录,诉说着过去的兴衰荣辱,风华尘埃。
“大乾自建元帝始,经惠文帝、安武帝、平宁帝,到当今陛下,已历五帝,大乾国运已亘续二百八十载有余。”老人饮了一口茶,声音平和轻盈,却自有分量,“当今天下,儒,道,武等众修并举,而自大乾开国以来,武道之风盛行,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武者为尊。”
“先帝在位时,为扬尚武之风,发兵八十万,号称百万铁骑,另有朝中两位九品开天境宗师率军,挥师北上,踏破九州阁,玄机山等众多不服从朝廷管辖的仙道宗门。”
“诸位可否知晓,此举,所谓何故?”老人笑着看看周围渴望的双眼,微微晃脑,布满皱纹的双手缓缓落在木桌上的那本旧书上,“史书中有记载,自古以来,凡人寿不过百载而已。因此,千百年间,修行之人,莫不渴望长生,超脱生死。却不曾想过,若想做成此等违背自然之事,必要行违背人道之法,其中朝代更替,尤以前朝魏朝为甚。”
“大魏哀宗继位后,挥霍无度,劳民伤财,天下群雄并起,瓜分大魏国运。大争之世,人人皆为枭雄。”
“哀帝建业五年,一位奇女子横空出世,以众生念力为业火,聚天下半壁气运,斩道成仙——殊不知,此举也断了后来之人的长生路。”
“世上真的有仙人啊......”众人低声交语,啧啧称奇。
“那陈爷爷,你系不系仙人啊?”坐在桌旁长凳子上的孩子晃着双腿天真地问道。
啊...哈哈......”听闻此言,陈老头捻须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挠了挠头道:“我嘛......大概勉强算半个吧。”
正说笑着,忽听一阵铃铃的响声在远处响起,只见一头耷拉着脑袋的小毛驴载着个人自远处山坡上晃晃悠悠地走下,慢慢吞吞拐进了巷中。
走近了,众人才看到驴背上人的相貌,大概十八九岁,面若观玉,目似朗星,当真是俊俏非凡,只是有些狼狈不堪,衣衫褴褛,像是漂泊了许久。
他勉强睁着由于饥饿已经发蓝的双眼,整了整衣襟,翻身下驴,向着陈老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后辈陈玉,拜见叔祖。”
陈老头微微一怔,细细端详片刻,眼中渐渐浮起复杂的神色,似感慨,似怀念。
他轻叹一声,语气温和,又略微带着些唏嘘:
“六十多年了,这一代的出世行走又下山了......”
少年闻言,原本略显涣散的眼神骤然凝聚,如同利剑出鞘,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后辈陈玉,奉穹庐之旨,为本代出世行走。今日下山,特来拜见叔祖,亦为……恭送叔祖。叔祖,您……今日即可成仙……”
陈老头捋着长须,眼中感慨更甚,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追忆的笑意:“当年我下山时,也如你一般,自以为肩负重任,要在这红尘历练,寻道问心。如今回首,万丈红尘,本身就是最大的修行。你此番下山,路途漫长,切记,道在脚下,亦在心中。”
他接着抬头看了看少年,凝视许久,道:“像,真像……不光是模样,就连这脾气性子,也和他年轻时几乎一样。”
陈玉眼中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亮的好奇。他安静地坐在老人身旁特意让出的空凳上,如同一名最虔诚的学子。
他微微直起身,轻声道:
“晚辈也曾听家中长辈零星提过……却始终难以想象。若叔祖得闲,能否在回到穹庐之前,也与我讲讲——我究竟与那位老祖,有几分相似?”
陈老头并未直接开口,而是先提起茶壶,缓缓斟了杯温茶推到陈玉面前。“先润润喉,你这一路,辛苦了。”
待陈玉接过,他才目光悠远,回望周围端坐的巷内百姓,目光中隐有不舍,又有犹豫,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决绝,仿佛看穿了层层岁月,回到了某个波澜壮阔的起点。
老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并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起初甚至有些厌惧命运加之于身的重担。但他心中有尺,行事有度,更难得的,是那份历经万般磨难,仍能守住本心的坚韧。”陈老头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他曾孤身行走于黑暗之间,与虎谋皮,与龙争道。最后……家族都说他最终斩断尘缘,居于穹庐之上,逍遥世外,可他究竟走到了哪一步,看到了怎样的风景,恐怕只有成仙之后才可得知。”
陈老头点点头,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头望了望天光,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陆离,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
“好了,该交代的,都已交代了。这人间烟火,老夫看了六十余载,甚好,甚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空灵缥缈,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晕。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角处伸手一探,那原本掉漆的“木板”突然焕发出耀眼银光,漆皮寸寸剥落,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真身。
那是一柄三尺长剑,剑身如秋水般澄澈,剑柄处隐约有龙纹盘旋。
陈老头右手擎剑,左手直指苍穹,白须无风自动,高声大笑道:“老夫陈迹,修道百岁,历红尘万象,守人间正道。今日功德圆满,当——”
他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震得整条烟雨巷嗡嗡作响。阳光在他身上汇聚,将他映照得如同神人临世。
“开天门,成仙道!”
话音落下,他手中长剑骤然迸发出万丈光芒,直冲云霄。天际仿佛真的应声洞开,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在众人震撼的注视下,他的身形渐渐化作万千璀璨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河,扶摇直上九霄。那光点在空中久久不散,最终化作一道七彩长虹,横贯天际,良久方缓缓消散。
巷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陈玉站在原地,对着陈老头消失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拜。
良久,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周围既惊且惑的乡邻,最终落在桌上那块惊堂木上。他走上前,将其轻轻拿起,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上一任主人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将惊堂木高高举起,然后——
“啪!”
一声清响,石破天惊,瞬间打破了巷中的沉寂,也仿佛为一段传奇画上了句点,为新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陈玉环视众人,朗声道,声音清越: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各位”
“好戏——”
“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