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吐火,杏子成金。
大元至正元年(公元1341年)五月,正是麦浪涌金、田野飘香的时节。
铛——铛——铛——
近午时分,一串悠扬的钟声远远飘来,散入嵩山钵盂峰的山林中。山腰小道边的一棵野杏树上,一个细白精瘦山猴子似的小和尚,正披枝分叶兴致勃勃地搜选拣摘那些金锞子般早熟的杏子,乍听钟声,猛一愣,下意识地嘀咕一声:“不好!”,慌忙顺着树干往下溜。一不小心,脚上绑腿被一断枝挑开,原本装在裤腿里的野杏子,顺着裤脚洒落下来,滚入树下的绿草丛中,眨眼不见。小和尚哪还顾得辛苦摘得的杏子,草草扎上绑腿,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道,逃命山兔般蹿跳腾跃着飞跑下山。
这个小和尚是禅宗祖庭——嵩山少林寺的小沙弥,法名觉心,今年十五岁,原本是寺院积香厨的杂务僧。这些日子,少林寺下院二祖庵庵主邵元和尚生病,在少林药局看病取药后,便回钵盂峰上的二祖庵服药静养。按说,僧人生病就医看病吃药,都是常事,不过,这个邵元可不是一般的僧人,他是从东洋倭国来的僧人,已到少林寺10多个年头,参禅修佛,不仅道行高深,而且文采出众,被奉为少林首座兼少林寺下院二祖庵庵主。方丈法容大和尚平时待他是爱重有加,关心备至。今天,方丈算着日子,觉得邵元的药应该用完了,仍然不见他来常住院,便安排年少利索的小沙弥觉心上钵盂峰探望探望,顺便再送些药上去。
奉方丈法旨完成送药任务后,觉心心头轻松了,再加平时难得出常住院一趟,得到这样一个独来独往无拘无束的机会,自然不肯轻轻放过,不免在回程的山路上贪玩起来。时而钻到正开得红红火火的石榴树下闻闻花香,时而爬上林间的野杏树,分开翡翠似的杏叶,摘上几颗金锞子般早熟的杏子……不知不觉,就时近午时,忽听通知僧众过堂(进斋,吃饭)的“入堂钟”悠悠传来,他才意识到少林寺已经开始进午斋了,而自己不仅错过了回寺帮厨的时间,甚至连自己的午斋也赶不上吃了。饿一顿不要紧,关键是违反了寺里的清规,那可不是好玩儿的,轻责跪香,重则挨香板。师父子启和尚,是个武僧,下手重,香板打到屁股上啪啪响,那个疼啊!想到这些,觉心不由打个寒颤,哧溜下了野杏树,用尽跟师父学来的少林轻功,一路飞腾跳跃,拼命往常住院方向跑。
钵盂峰位于少林寺常住院的西南方。因为山峰形似一个倒覆反放着的僧家钵盂,因此得名钵盂峰。峰顶二祖庵,是当年禅宗二祖慧可立雪断臂求法后疗伤静养的地方。因此,这里既是距离少林寺最近的下院,也是禅宗中最重要的圣地之一。
觉心很快到了钵盂峰山脚。因是炎夏正午,骄阳似火,他早已跑得大汗淋漓,口渴难耐。好在前面不远便是少溪河,他边跑边思量,到河边喝点溪水解解渴,洗洗脸上热汗,借以喘喘气儿,顺便想想,编个什么“瞎话”(谎话),搪塞一下方丈和师父的责问,也许能躲过一顿责罚。在这样“望梅止渴”想法的鼓舞下,他强忍烈日暴晒和酷热炙烤,飞速跑到少溪河边,来不及脱掉僧鞋,就一脚踏进河里,弯腰捧起清澈的河水往嘴里灌。
连着几口清凉下肚,他才长长喘了一口气,正要捧水洗洗脸上的汗水,忽听上游不远处传来瓮声瓮气的憨憨笑声。
大正午的,谁在这里笑我一身狼狈相吗?觉心心头一动,急忙循声望去。发现前面不远河湾处的对岸,有个黝黑敦实的汉子从对岸的一块巨石边蹚水转过来,他赤裸上身,披着满头卷曲散乱长发,手里捧着几枚黄澄澄鸡蛋大小的杏子,嘴里含着一颗小一点的杏子,腮帮子鼓鼓的,正朝着自己憨声傻笑。就在汉子脚下不远的水面上,有两枚半青半黄的杏子和几片杏叶,正顺水朝自己飘来。觉心抬眼看看巨石北面小杏园,恍然大悟,那汉子是偷摘了树上的杏子,在河里洗了吃呢!那片小杏园可是少林药局的前辈禅医们栽下的,据药局的师爷长辈们说,这是禅医效仿三国名医前贤董奉的“杏林春暖”遗风,特意栽下的杏林。
呀?!这是哪里来的傻小子?怎么如此怪模怪样?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摘少林寺的杏子?觉心心里搅着疑团,不觉暗暗冷笑两声,不动声色地蹚着河水朝那汉子走去。肚子里盘算,幸亏这偷杏贼被自己撞见,如果捉他回寺,交给方丈处置,岂不是立下一功?自己再不用编瞎话打诳语欺骗方丈和师父,又可以将功折罪免除一顿责罚。思谋定了,嘴角还特意抿了一抹笑,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走过去。
那黑汉子见觉心靠近,眨眨圆溜溜的大眼,以为觉心也想吃杏子,便把捧在手里的杏子分到右手一半,朝觉心面前递一递,示意给他吃。
拿这几个杏子收买我?休想!觉心暗暗冷笑两声,指指不远处的小杏林,摆出主人的架势,说:“那是我们的杏林,要吃杏子,有的是!不用你让的。”
“喔!”黑汉憨笑着点点头,嘴里咬着杏子,含混地应一声,噗!低头倒口,把一枚杏核吐到河里面,抬起头来,又嚼着杏子肉朝觉心傻笑。
觉心这才看清黑汉的头顶隆起一个大包,顶得一绺头发喷泉似的高高挑起,皱皱眉,瞟着黑汉手里的杏子,又指着北岸塔林西头的小杏园问:“你这杏子,就是在那园子里摘的吧?”
“嗯嗯!”黑汉憨笑着点点头。
果然是偷的少林寺的杏子!觉心愈加心里有数了,却依然不露声色,又问:“你跟我们药局的法师们打过招呼吗?”
“药局?”黑汉蹙蹙粗重杂乱的眉毛,摇摇头,语句零碎憨声憨气地说:“没,药——药局。没、没人,没说。”
“这是怎么说话的?!”觉心皱皱平直细长的眉毛,低声咕哝一句,觉得黑汉子白长了一张厚唇大嘴,不仅说话零碎不成句子,还带着口吃,让人听着别扭难懂。不过,他边听边琢磨,还是已经弄清了他的意思,肯定了他是没经任何人同意偷的杏子。好嘛!真是贼胆大呀!偷了杏子,还这样不遮不掩理直气壮的!觉心心里彻底有了底,突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一嗓子:“贼汉!”
黑汉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抖,竟然下意识答应一声:“嗯!”
“认自己是贼就好!”觉心冷笑两声,身子稍稍后仰,抬起尖尖下颏,摆出县太爷大堂审案的架势,拉起长腔问,“你是——哪里来的?”
黑汉扭头朝西方一指,回答:“那、那里!”
觉心瞪他一眼,又问:“那里是哪里?”他是师父自小从汴梁街头拾的流浪儿,到少林寺后,除跟着师父去过东面的登封县城和西北的参驾店,还真没去过其他地方,说到西面,听寺里的长辈僧人说得最多的是“西天”,就是佛祖所在的地方,也是僧人最向往的地方,于是,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接着问,“你是参驾店来的?”
黑汉一脸懵懂地摇摇头。
“不是参驾店的!”觉心挠挠稍显尖顶的光头,思量着问,“难不成你是从西天来的?”
黑汉一听,咧嘴憨声笑起来,摇着散乱卷曲的长发说:“西、西天!西天好西天好!村里,他——他们说,锣爹上西天!我也想,上西天,找——找锣爹……”说着嘿嘿笑两声,竟然眼里淌下泪水来。
觉心听语句零碎,本有些烦烦的,但见他言语间忽然落泪,猜测他大约是遭遇不幸,立刻动了佛门中人的慈悲之心,收了审问盗贼的架势,带着抚慰的口气问:“听你的意思,你爹姓罗,而且往生西天了,你要找他?”
黑汉却是连连摇头,语音含混地说:“爹,不、不姓罗。爹,不知道姓。”扭身,朝岸边巨石下努努嘴,接着说,“锣,是、是那锣。一个锣爹姓许,一个锣爹姓金。锣——锣爹打锣,我拿锣,是锣儿……”觉心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巨石下放着一根一头带弯近似龙头拐杖的木棍,棍边还有一面闪着几片亮光的铜锣。
觉心看看石下的木棍和铜锣,虽然知道黑汉所说的锣爹不姓罗,但还是有些糊涂,一时也弄不清黑汉姓甚名谁何来何往,不免有些心急,又怕耽搁得时候大了,回寺更难交代,便有心把这个偷杏子的黑汉带到寺里,让方丈亲自审问,究竟是啥名字啥来历还是该罚该放,都由方丈做主,自己也省得闹心麻烦。盘算定了,便上前去拉黑汉。
黑汉见他不由分说就过来拉自己,狐疑警觉地一眨眼,往后一退,把拿杏子的手背到身后,嘴里嘟囔:“打、打架吗?我拿——拿棍子!”转身就去岸上拿那根一头曲里拐弯的木棍。
觉心见状,皱一下眉头,寻思如果直通通捉黑汉去寺里,说不定真得打上一架,自己虽然跟师父学的有功夫,却是轻功,硬功还差火候。而黑汉体格健壮,又明显大自己几岁,力气肯定比自己大许多,如果再上岸拿了棍子,自己便更没胜算。自己被他打败,又让他跑掉,回到寺里既没了托辞,还给少林寺丢脸,方丈和师父处罚可能更重了。如此一掂量,他觉得还是不打架不强取为好,而是应该智取为上,盘算定了,便急忙喊道:“嗨!黑汉——施主,我不跟你打架,你先别拿棍子!”
黑汉闻声停住脚,转头狐疑地看着他,带着试探的口气问:“不、不打架,你抓我?做——做啥?”歪头皱眉想了想,又从背后伸出拿杏子的手,晃晃问,“抢、抢这个?”
觉心细声细气的哈哈笑起来,连连摆手说:“傻黑子!没脑子!你刚才让我吃,我都不吃,又咋会抢你杏子?”又一手指指不远处的小杏园,说,“那就是我们的,要吃随便摘,用得着抢你的吃?”
“那你抓、抓我,做啥?”黑汉一脸疑惑问。
觉心故作漫不经心地一笑,说:“黑——施主,我不是要抓你,而是要带你去我们少林寺。”说着,扭身朝河对岸东北方向的常住院一指。
“少、少林寺?”黑汉眼前一亮,朝着觉心手指方向眼巴巴看着,咧开嘴憨憨笑起来。
“对!那就是少林寺。”觉心见黑汉听见少林寺就眉开眼笑,一脸向往,便顺势诱引,“少林寺有很多杏子,更大更多更甜,可以让你吃个够!咋样?跟我去少林寺吧?”
黑汉更是乐开了花,连声说:“好!好!少、少林寺好!杏子好!去——去少林寺好!……”
觉心见黑汉笨贼一个,头脑简单,好哄好骗,几句话就让他上套儿,自是暗暗得意,心里嘀咕:早知少林寺三个字就能引他入套儿,就不费那么多闲话口舌,甚至准备出手逮他了。感慨着,挥手招呼:“你去岸上拿了你的行李,咱们快点过去,大约还能跟上过堂吃午斋哩!”
“哎!”黑汉更是欢快答应一声,跳脚溅起几朵浪花,跑到岸上,收拾起地上的打狗棍和铜锣。
觉心这才看清黑汉挂在棍头的铜锣,其实是一面有着两道交叉裂缝的破锣,外边缘还掉了一块,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缺口,就像一张皱纹斑驳豁牙露齿的老人脸。这憨傻黑汉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还挑着一面破锣干啥呢?为啥一听少林寺就满面欢喜,便乖乖跟了来?觉心百思不得其解,满腹疑团,带着黑汉进了少林寺,到斋堂一起进斋后,直接到方丈室见方丈。
方丈法容刚进了午斋回到方丈室,见觉心带了一个陌生黑汉进门,稍显意外地微蹙一下茅檐般花白长眉,看看黑汉,笑容可掬地问觉心:“首座的病可轻些了吗?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这位施主又是谁呀?”
觉心赶紧合掌回答说邵元的病已经大见好了,因为回来路上发现有人偷少林寺杏园的杏子,耽搁了时间。说着,招呼黑汉跪下给方丈顶礼,又把遇到黑汉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说:“方丈,我问这贼汉姓名来历,竟是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眉毛胡子来,好在这贼汉也乖,并不抵赖,我让他跟我来少林寺说清楚,他就来了。究竟他怎样一个来历,还是您来问清楚吧!”
富态温厚的法容捋着雪白的胡须点点头,笑吟吟与黑汉拉起家常。黑汉一如跟觉心说话那样零碎口吃,语义模糊,好在法容年迈温和,富有耐心,不急不躁,循循善诱,好半天工夫,终于对黑汉有个大概了解——
原来,黑汉是从少林寺西北百里外的偃师县来的,却并不是偃师人。他只记得:小时候被一个老年梵僧带到偃师玄奘故里,听人说他那时十岁上下,梵僧拜谒玄奘故里后竟突然坐化,他一下子失去依怙,流浪在偃师县街头,身世也彻底成谜。后来,他被偃师西城门下一个许姓更夫收留,养他五六年后,眼见他已经从一个黑娃长成了小黑汉,许姓更夫一病而亡,又被东城门一个金姓单身老汉收留,说来也巧,金老汉也是一个更夫。金老汉一把年纪,身子骨也不好,平时巡夜打更,就让他拿着一面铜锣,老汉时而接过敲几下,为此,人们就叫小黑汉“拿锣儿”。小黑汉则跟从前叫许姓更夫“爹”一样,也叫金姓老汉“爹”,为了跟过去的许姓爹区分,他跟人说起前后两个爹时,就自己想当然地分别称呼“许锣爹”和“金锣爹”,而金老汉的邻里则称呼黑汉为“金拿锣儿”。也是拿锣儿命苦,今年春上,金老汉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两个月后,撒手人寰。就在弥留之际,他让守候在床边的拿锣儿摘下墙头挂的一面破锣,有气无力地交代说:“锣儿,眼见爹是要去西天了,我一个打更的更夫,一辈子勉强糊口,也没啥留给你的,就只有过去打坏的一面破锣,算是撇给你的家产了。你这孩子半憨半傻的,也没个吃饭的手艺,平时又被这一片儿的赖汉欺负,好在有我护着,如今我一闭眼,怕是你也难以在这儿存活,你就拿根打狗棍挑上破锣,去外地讨活路吧!”
拿锣儿听着金老汉生离死别的交代,失声痛哭,跪在病床边,紧紧握住老汉枯如干柴的手,哭着说:“锣、锣爹,不死,我——我也不走!锣爹,非、非要死,我——我也死,一起!”
金老汉叹口气,眼角淌出泪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傻孩子!不要说胡话。生老病死,谁能逃脱?爹知道你孝顺,可是,再孝顺也不能跟爹一起死,那就真是傻子了,也枉了爹收留你一场。”似乎气力接不上了,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又接上说,“对了!听西街的人说,你是被一个梵僧带到这里的,想来你应该跟佛门有因缘。我去西天后,你干脆就投佛门去吧,佛门以慈悲为怀,肯定能养活你。”
拿锣儿还是一个劲儿摇头,哭得满脸鼻涕泪水说:“我、我不去佛门,只跟着爹,爹去西天,我也——也去西天!”
“又说傻话!”金老汉爱怜地责备一声,提着气力说,“从咱们这里往东南,翻过嵩山的十八盘,有个宋朝皇帝御封的天下第一名刹,叫少林寺,那里就是最好的佛门,你到那里,不仅有活路,好好修行,圆寂的时候,还能去西天找我。”
“少、少林寺?就是出十三棍僧,救唐——唐王的少林寺?”拿锣儿听爹讲过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此刻听到“少林寺”三字,提起了兴趣,听说到那里修行好,还能去西天找爹,自然更是动心,这才说,“只、只要,去少林寺就能去——去西天找爹,我就去!”
金老汉似乎也放了心,这才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泪,面带笑意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拿锣儿在邻里的帮衬下草草安葬了金锣爹,就一路打听翻山越岭来找少林寺。走到少溪河边时,又累又饿,看到一片小杏园,见枝头一些杏子黄澄澄的像一个个金蛋,便忍不住过去摘了一些,到少溪河里洗了吃,不想,遇到从二祖庵回来的觉心,被当作偷杏贼赚进少林寺常住院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