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来了,带着他的刀。
荒漠上的旅店,荒漠上的酒馆。
适合杀人,也适合葬身。
“呸!老子不认得那人是谁,更不干这不正当的勾当!”
有人该来,有人却不该来。
他推门走进,正巧和恼怒的大汉撞个正面。
荒漠上的旅店,本该少人,如今却坐满了人,仅留了一个空桌,两个空位,一个留给他,一个留给大汉。
大汉低着眼看他,他却呆呆的看着前方,好似大汉不存在。
“滚开!”
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的风,沉默的人。
“老子叫你滚!你聋了?”
他没有说话,仅是缓缓点了根烟。
“老子再说最后一遍。给!我!滚!”
大汉已握刀,手指发力的惨白。
一阵荒风突然吹过。
不知是风,还是杀气。
至少杀气不是来自他,他的手仅仅轻抚在刀上,丝毫没有拔出的意思。另一只手夹着烟,缓缓的吸。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啪。”
他先出手了!
但没有拔刀!
双指轻弹烟,烟直点到了大汉额头,烟灰被挤压,在大汉额头上留下了个淡淡的烟痕。
“你他妈......!”
大汉没有顾及半空中的烟,大汉该顾及的。因为烟正好在这一瞬间,停在大汉脖子上!
不见拔刀,只见一刀光!
大汉没有把刀拔出来,手指依然发力的惨白,双眼却已无神,呆呆的站着。
他夹住掉落的烟,甚至连烟灰都没有掉落。
深吸一口,弹了下烟灰,倔强的烟灰终是落了。
不,不是弹落!是斩落!
所有人都看见了,烟灰根处的切口整齐无比!
——噗!!!
鲜血自大汉脖子喷涌而出,颅首应声滚地。
大汉拔刀了,却没有拔出来。
烟灰被斩了,却没有被斩断。
好快的刀!好准的刀!好狠的刀!
血雨,寂静的血雨,短暂的血雨。
他不闪不避,吐了口烟云,血雨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刀鞘上。
待雨声息了,众人不动,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大汉的无头尸体仍站着,可见其内家功夫练的登峰造极,但再也使不出了。
角落里的一老者先打破了寂静,离的很远,声音很小,在室内竟有清楚的回音,老者道:“你来了。”
他不说话。
“你终究还是来了。你明知可以不必来的。”
一矮子抢话道:“但他还是来了。”
一宽脸壮汉道:“跟他废什么话?难道不知道他是哑巴?”
几人虽在对话,但眼睛死死盯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刀,和旅馆内其他三十三人一样。
他却仍看着前方,看着大汉背后,看着旅馆木墙背后,看着更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老者道:“真不说话否?”
矮子道:“是话不必说也。”
老者道:“你当然知道除武令。”
矮子道:“他一定知道,谁会不知道?”
老者道:“你当然也知道朝廷要你死。”
矮子道:“除武令和他,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宽脸壮汉抢话道:“管他狗什子朝廷,不如你加入我们,咱们反了他!”
他仍站着,缓慢吸着烟。
宽脸壮汉接着道:“废这除那的,本来咱就跟它没什瓜葛,凭什么都要听那狗朝廷的?刚上台多久就这作风,岂不是说咱无能!”
老者道:“你知道它怎么上台的?”
矮子道:“风水轮流转。”
宽脸壮汉道:“当然是打来的。”
老者道:“你知道它为了上个台死了几人?”
宽脸壮汉道:“生生死死,稀松平常,管它作甚?”
仿佛正在等这句话,矮子接道:“一共三百五十一万六千一百七十七人!”
宽脸壮汉是个糙汉,却不是无知的人,听到这话,不禁绷紧了脸,道:“不一定非要打,让金刚臂潜进皇宫,杀了皇帝不就好了?”
金刚臂是名小巧的女子,说道:“杀了狗皇帝,谁来当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当皇帝?”
宽脸壮汉眼睛一动不动,嘴对着老者说道:“你来当,你不是人称'算天珠'吗?”
老者是算天珠,矮子是天算盘,两人总是成对出现。
算天珠闻言,只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天算盘则大哭。
宽脸壮汉道:“咱的功夫,咱的传统,咱的文化怎能说没就没?咱这一辈不反,难道要指望下一辈朝廷养出来的窝囊废?”
众人有是叹息,有是欲要附和,最终都选择了沉默,眼睛一动不动,却都在等算天珠说话。
算天珠另说他话,道:“平九刀,他当真杀了朝廷的总操兵教头?”
天算盘道:“不仅是操兵教头,还是皇帝他舅!”
平九刀平九刀,顾名思义,姓平,左腰四把刀,右腰四把刀,腰上缠把刀,一共九把刀,人称平九刀。
平九刀道:“无论是不是他,都已经是他了。现在朝廷要他人头!”
他烟抽完了。
翻找着口袋,拿着坨扁的烟盒,划了根火柴,又续了一根。
屋外一阵荒风吹过,很大,很大。
没人知道这个佩刀的,眼睛盯着远方,永远在步行的男人名字,没人给他起过外号,没人知道他从哪来要到哪去。这个地狱般,又诡异的男人。
落日圆润,长烟笔直。
余晖如血,天涯黄沙。
这旅馆内的三十七人,构成了轰轰烈烈的江湖。这顶点上的三十七人,便是江湖。
只是偷学少林三十年,又把自身武学公布天下,最爱喝酒吃肉,交结朋友的“大乐和尚”身首异处。
染血的剑鞘,无血的人。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时辰。
他的烟已抽完,三个时辰,没人敢动一根指头。
暴风雨前往往是平静的,若有人打破了僵局,分出胜负连一秒钟都不需要。
对于剩下的三十六人,此战不可失败。然人各有心,又真如表面团结?
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打破了平静:“喂,想要烟?”
他还真闻声看来,盯着女子的眼睛,却没有看女子,而是看“一种长得像人的东西”。
女子便是吃人舞娘“八面玲珑”,最爱男人,男人最爱;男人爱吃,爱吃男人。
八面玲珑将烟扔到了他脚下,正好离他三步远。
他走了,没有丝毫犹豫。
一步,两步,三步,后脚还没跟上便弯腰去捡烟。
瞬间,如若室内打了霹雳般。
空气被无数次撕裂成声,暗器将墙壁闪成了银色。
而这雷霆般的霹雳,却淹没在一阵雨声中。
一阵光雨,由刀光组成的光雨,由挥刀组成的细雨声。他正藏匿在这恬静,软细的细雨中。
又一声凄厉无比的破空声,一道更耀眼更致命的银光直指他面门。携带飓风般的压力竟使其他暗器挤成了一圈!
这招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金刚臂,在最近一厘米距离便可使出全身力气,无论配上什么暗器,都是最为阴险最为凶狠的暗杀武术。
那道最为璀璨的银光便是金刚臂震碎的剑身碎片。
银光没入光雨,细雨声覆盖银光,最终只剩下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
他终于捡起了烟,脚下围着圈五颜六色的粉末,早不知是谁的暗器。
烟云缓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房间内无一处暗器造成的刮痕。
一身白衣书生打扮的“百事通”说道:“路兄,你可看清了他刀?”
腰佩铜黄剑鞘的“天下一剑”道:“是。”
百事通说道:“总操兵教头‘雨竹蜓’的刀快吗?”
天下一剑说道:“快。”
百事通说道:“可他还是死了。”
天下一剑说道:“快刀总会死在更快的刀下。”
百事通说道:“他的刀比之雨竹蜓谁更快?”
天下一剑说道:“既然是他杀了雨竹蜓,当然是他更快。”
百事通说道:“你能赢他?”
天下一剑道:“还需再看一刀。”
百事通说道:“再看一刀你能赢他?”
天下一剑说道:“能。”
百事通说道:“那么就拜托了。鹏弟弟,小妹今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宽脸壮汉回答道:“等等!你对弟弟有恩,今天正好适合咱还恩!”
百事通的“慢”字还没说出口,宽脸壮汉“邪(yu)棍子”一掌拍桌,不知从哪闪出个长棍,桌子毫发无损,人却不见了,只剩个棍子闪电般的刺了过去。
同时,他拔刀了。
仍然只见刀光不见刀身,待收刀回鞘,只听“叮!”的一声。
棍子内加重的铁芯被径直斩断。
木棍,铁芯,铁砂,邪(yu)棍子一齐现身,被一刀两断的穿过了他。
鲜血爆喷,刀鞘饮血!
百事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是超脱于愤怒,超脱于恐惧的情绪,不仅仅因为最好的朋友之一被杀。
百事通还是说道:“路兄,现在你能赢他?”
天下一剑略有迟疑,道:“能。”
百事通说道:“那你可知他那一招是什么?”
天下一剑不语。
金刚臂却抢道:“那分明就是金刚臂!”
百事通道:“没错,但那又不是金刚臂。”
金刚臂道:“我自己的功夫,我怎会不知是不是?”
百事通道:“你可拿刀杀人过?”
金刚臂道:“从未有过,金刚臂的爆发只在一瞬,若接触兵器太长,威力便会大大减弱。”
百事通道:“但他那一刀威力不但没减弱反而更强。”
天下一剑说道:“那是邪(yu)棍子的绝技‘燕子枪’。”
百事通说道:“没错。但那又不是燕子枪。”
天下一剑说道:“借力使力再借力,力上加力再加力,怎会不是燕子枪?”
百事通狠狠盯着他,说道:“因为他用金刚臂的功夫拔刀,用燕子枪的功夫斩击!所以那招既不是金刚臂也不是燕子枪!却比两招更强更快!”
众人骇然。
百事通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自幼便熟读天下武术。因爱玩厌武,武功虽不顶尖,却是有很大威信的人。
天才不止一个。
百事通是天才,天下一剑是天才,死去的大乐和尚、雨竹蜓都是天才。旅馆的三十七人中,又有几个不是天才呢?
百事通道:“路兄,你可知他第二刀的步法?”
天下一剑说道:“我不确定。”
百事通道:“桃姐姐,你呢?”
八面玲珑道:“那确实是我的功夫。”
百事通道:“七巧八面,叮当玲珑。”
八面玲珑道:“最多守的住八个方面,放的出十六般兵器。是我最骄傲的舞蹈。”
实际上“八面玲珑”应该叫“三十六面玲珑”,因为她真正能守住的是三十六个方面,放的出七十二般兵器,刚刚大部分暗器都是八面玲珑一个人放的。
百事通道:“所以他才能守得住那么多暗器。姐姐,你可曾教过别人功夫?”
八面玲珑温柔笑着,眼睛却寒冷无比,道:“见过我跳舞的都死了。”
百事通又道:“诸位可知他第一刀的功夫?”
他缓缓吐着烟云,总是静静待着。
平九刀说道:“那招是雨竹蜓的三段拔刀‘定雨音,透竹木,返蜻蜓’,只有他才使的出那么快的刀。”
算天珠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一眼就看彻底了在座的武术?甚至融会贯通,取长补短,又瞬间运用到自己的功夫里?”
天算盘说道:“普天之下,从未有过此人!从未有过此人!”
百事通骇然笑道:“你自称人能算天,可算到了他?”
算天珠笑道:“‘算天珠’不过虚名而已。我连人都算不明白,又怎算的了天呢?”
天算盘道:“人有限天无限,人无知天亦无知。”
百事通激动的声音发抖,道:“路兄,明知如此你还能赢?”
天下一剑说道:“能。”
百事通道:“你当然知道自己赢不了。”
天下一剑道:“我有言在先,此事不仅关乎武林命运,鹏弟又以命相托,更是关乎情义。生死尚不足挂齿,我若不赢,死后怎面对鹏兄!”
百事通拳头攥的发响,嘴唇咬出了献血。
天下一剑死死盯着他,握剑的手已渗出冷汗。他却还在吸烟,连看都不看一眼,好似烟比命还重要。
荒风凶烈,房子在颤抖。
百事通等人广交天下好汉,是正派的代言人。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知心人何需什么事都要明言?更何况在沉默寡言的江湖中。
众人抓住他吐烟之时,突有几人消失不见。
先是三声音色各不相同的破空音同出!
孤船雄霸东海十三年的“钢红狮”三米巨环弹出。
剑耍的像鞭,鞭玩都像剑“蛇金龙”不知拿的是剑是鞭,浑身银光把自己裹住撞来。
重剑宗师“独孤门”的百斤无锋重剑举重若轻,一阵卷风连带桌椅吹起。
疏雨软细,滴在人身上,人却浑然不觉!
他快的只剩下了影子,唯有一根烟就像静止了般。唯有疏雨般的光丝,在同一时刻穿过三大高手躯体,最终化作有型的刀卡在了“独孤门”胸膛!
漆黑的刀,血色的人。
独孤门还未死,刀身牢牢被肌肉咬住,此招便是千斤坠。独孤门料到他的刀招,自知无可阻挡,竟用身体卡住刀身。
然而献血还没崩出,因几人的剑风卷起的桌椅正欲离地。
又是一阵地裂,尘土轰隆,木屑崩飞。他像被重重扔起来一般,脚下已无了土地。独孤门却还在地上。
他失去了平衡,失去了平衡的刀,拔不出的刀,再快也是用不出来的。
人称“地底龙”的秃头泥土般的人蹿出,一双毒手牢牢掐住他的脚裸!
百事通对天下一剑使出移形换位的功夫,本就快到近乎不见的天下一剑连影子都没了。
天下一剑又用“软字绝”从死角换过蛇金龙的尸体,一招也仅有一招的“死字绝”,舍命一击,声若奔雷。
然而,他用金蛇龙的“龙形剑术”一卷,独孤门的胸膛被活活旋开,分不清哪是肋骨哪是内脏。
又使钢红狮“任我逍遥”绝技半空中发力。
刀剑交锋,只见到一刺眼闪光,只听得到那深渊般吞噬一切的雨声!
胜负已分。
天下一剑被刺透心窝。
但还没死!
天下一剑背后原来还藏了个驼背老人,却已被穿透天下一剑心窝的一刀给刺死。人称“神手神医”的驼背老人,在临死前用点穴封住了天下一剑最后一口气。
天下一剑已经死了,但天下一剑还剩一口气!
而他已经是收势了,显然没有料到。
恶鬼般的天下一剑,超越了生死、恶鬼般的最后一剑。
——
最终,室内的狂风终于咆哮,掀飞了无数桌椅,夹杂着血雨与黄沙,犹如场红色暴风雪。而屋外的荒风却是息了。
在普通人眼里,仅是在一秒内,几人忽隐忽现,穿错腾空,又在空中绽放了朵献血十字花。
在这一秒后。
完整的人便被分解了。
钢红狮、金蛇龙身首异处。
独孤门整个胸膛血肉模糊。
地底龙双手被切成丝状,首级不知所踪。
天下一剑的金铜宝剑在最后交锋后近乎断成两半。天下一剑和先被穿心刺死的神手神医,俩人的半边头颅砸穿了屋檐。
六人皆死无全尸。
他深吸一口气,将烟抿在嘴边,烟身有道整齐的切口,而他表面毫发无损。
在血雨下全身殷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百事通和平九刀癫狂笑道。
平九刀道:“好!死的好!好一个天下一剑!好一个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百事通披头散发,眼睛血红。
“鸳鸯双剑”男说道:“李兄不要冲动!你若出事你小妹怎办?”
百事通道:“哥哥活着无义,死了无情!与其借着妹妹贪生怕死,不如一死了之,落个好名!”
百事通拔剑出鞘,却停了下来。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声音,比任何美酒都要醇香,比任何美人都要甜美的歌声。
可惜那声音短短一瞬便不见了。
不是因为她唱不出,而是她唱不得,很多人不允许她唱歌。
“索魂音”的魔女,江湖上人人爱之,人人恨之,人人求之,人人欲杀之。索魂音正是百事通名义上的妹妹。
百事通冷静了下来,但心已经碎了,泣不成声道:“妹妹,我不配当你哥哥,我不配做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道尖笑格外刺耳。
平九刀道:“吞星蜈蚣,你又笑什么?”
吞星蜈蚣笑道:“我笑有人太蠢,有人太笨,有人太瞎,我笑有人快死了!”
话毕,他叼烟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